“声音”伴我六十年
“声音”伴我六十年
有一种难割难舍的物件,从小神奇地一直陪伴我走到现在,说出来大家一定司空见惯,北方人称“话匣子”,江南当然开化得早,直接洋叫法为收音机。收音机最早作为奢侈品,1923年进入到上海。在中国人生活中,当时有此物属极少数特殊群体,他们拥有相似身份,非富即贵。
我懂听收音机是60年代初,父亲供职月城医院,单位有台“熊猫”牌五灯机。说到五灯机,现在年轻人大都闹不明白。一句话表述,带有5个象短灯管状的电子管收音机。好象是五灯机是机中极品了,至于有没有三灯机、四灯机,我就不知道了。
虽然解放10多年了,一般家庭还是用不上这么昂贵物品,单个价值就100多元。100多元钱在那个时候,是个什么概念?大家自己去琢磨。再说就算你有钱,乡下普遍不通电,收音机摆在家,也只能是瞎子多了盏灯——摆设。
小孩子喜欢热闹,往稀罕的地方凑。我常奔医院并不为看毛病,趋之若鹜仅为那台五灯机。不听收音机声音,光看那机子就叫人赏心悦目。
机面装饰得十分体面,下端玻璃面板刻着频率标识,左右各嵌一个乳白色旋钮,上部用淡咖啡丝织物幔着。特别好玩右上角有一小方,椭圆深绿色显示灯。随着声波强弱,忽大忽小,忽明忽暗,起着扇形变化。好奇机屁股后拖根线,神奇的声音似乎来自天上,又象是冒自地下。所有一切在我眼中,是那么地魔幻。
父亲喜欢听新闻、歌曲、相声。我就讨厌干涩乏味的新闻,都是大人说的话,我听不懂他们在讲的什么。依稀记得那时连篇累牍几评《给苏共中央的公开信》,播音员高亢愤怒地反复怦击辩驳。枉然字正腔圆音色饱满,充斥到一个孩子耳中不知所云,索然无味也在情理之中。
旋钮上我做不了主,只能随机好赖听着。冗长公开信总算念完,见缝隙档口总算轮上我听。机子里传出《美丽的哈瓦那》悦耳的歌声,这才是我要听的!电台不知请来哪帮子小朋友唱的,比我学堂先生唱得还好听。
父亲是个很懂幽默的人,对于父亲当年大都节目甚是干巴,好赖相声配上了他的胃口,兴致下父亲候准了播点,马三立的“买猴”、候宝林的“夜行记”……喇叭里传出大师们阵阵幽默。讽刺、抖包袱、逗哏,总会引起父亲捧腹,我也似懂非懂跟着傻笑。
听收音机能知道月城桥外大事、娱乐消遣闹笑话之外,也会搭上可怕事。60年代电台天气预报播报时,会带播出标点符号。往往这样念:“今天白天多云、逗号,傍晚转阴有小雨、冒号……”
某天老中医黄宇良,满脸狐疑前问父亲:“庄先生,这天气预报奈夯缠个?晴天也是蛮好,雨天也是蛮好,到底好还是勿好?”父亲挑明他:“黄医生这是夹在中间的标点符号,人家大电台就该这么念”。似乎不太满意父亲的回答,黄医生喃喃自语:“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以后电台还真应了黄医生想法,省读了累赘的标点符号,天气预报听起来简洁又流畅。
这仅是收音机带来的轻喜剧,严重时它也会带来恐怖的桥段。1964年随着林副主席走红,《大海航行靠舵手》整天就在收音机里热唱。
不知道是唱得含糊,还是听者耳背,有天司药杨阿咪,实在熬不长久憋在心里疑问,神秘兮兮对父亲耳语:“庄先生,这歌咋老唱“反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父亲闻后先是一怔,尔后大惊!低语正色告戒:“阿咪,这话咱可不敢瞎讲,你听错了,唱的是“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此话我也只当没听见,今天起大家就当烂有肚子里。”
以后的岁月里,父亲终究没熬住,烂肚子的自律警告,并自己常模仿候宝林做派,常拿上面二桩荒唐轶事来逗乐我们。
随着时代进步,60年代后期,出现了便携半导体收音机(下称半导体)。家中虽然困苦,受过高等教育的父母亲,实在熬不住对外来信息的渴求,咬牙花近1个月工资,添置了台半导体。这时我大了点,父亲也默许我可以有限摆弄半导体。
有了半导体,长了知识,晓得天下事、带来娱乐、解除寂寞、也会犯上烦恼和恐惧。那时电台仅有央台、省台、上海台、无锡台。电台少不说,节目还单调,除反复新闻二报一刊社论,就是老放革命样板戏,稍有趣味节目就是放“黄河大合唱”、“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大刀进行曲”……
乡下人对新闻并不关心,那是吃公家饭人的事。茶余饭后村上人就凑到我家听样板戏,听久了老老少少都会来几段戏文,弄得个个象票友,人人梨园出身似的。
有趣的是,后来村上有位小学先生,也添了台半导体。小学先生老与跟父亲PK,比试谁收的电台多?为争电台你多我少,往往闹得各自心里有点小别扭。争归争,村上的听众也就分流了一半。
人民公社时期,有一种类似收音机播音器,人称有线广播。有线广播通过导线串连到村村户户,可以说全覆盖。有线广播初创时叫“放大站”,后来改称“广播站”。
“广播站”自己不制作节目。播放分早、中、晚三个时段,加起来约6小时左右。播放内容都是人家的,中央台、省台,简直就是根“过水竹管”。较真讲起来,播自家节目也有,公社发个通知、农忙开早工,半夜三更会通过喇叭叫醒大家,村民睡意惺忪地抱怨:“狗屁喇叭真烦人”。
听有线广播大家当然乐意,有点小遗憾是,任凭它放什么,你只能听什么。这样被动地听,村民稍有点不满意,但又转念叭这喇叭解闷又不花钱,不用出门就能听,有听总比没听好,好处是从此来我家蹭听的人就少了。
听半导体有时也会叫人尴尬,鲜为人知几十年前月城地区,一般到晚上六点半直到黎明,就无法正常收听国语广播了。
障听的祸端来自“横林电台”。“横林电台”的强大电波,将所有国内所有电台冲得稀里哗啦,任你旋钮拨来拨去,哇哇一片“东洋声“。难得在嘈声夹缝中,总算拧到自己中意的电台,往往也是国语里掺杂着日本话。“横林的电台“强行介入了“二重唱”,搅得你没法听下去。
“横林电台”正式称呼念起来有点拗口,“中国国际广播电台日语广播”。因电台地址设在武进横林,群众因繁就简,直呼“横林电台”。有一阵子我很纳闷,为什么电台不设在就近日本的吉林地区?再思衬这是国家的事,就不去多想它了。
该电台开播前总要反复呼叫:“靠季拉哇北京……涅本、靠季拉哇北京……涅本”,听久了我能琢磨出个大概意思,这里是北京中国国际电台。“靠季拉哇”算是我无师自通,这辈子唯一会讲的日语“这里是”,也算是歪打正着吧。
当时听收音机上有个很悖论做法,有短波不让听。制造了不让听?理由是“”帝修反”就擅长利用短波,来进行反动宣传。不记得入刑法没有?反正有个“收听敌台罪”罪名。
大形势下都怕惹事,当然是听中波为主,偶尔好奇自觉不自觉,也会调到短波频率。短波听过什么?很难记清楚了,但有几个电台播放的片段,至今印象深刻,特别是《莫斯科之声》。修正主义《莫斯科之声》很早就用国语、沪语、粤语对华宣传。
它的开始呼台音,给我印象特别地深!用“祖国进行曲”作为台信号,开始呼台曲在“钢片琴”轻轻叩击下,周而复始无数遍。空灵悠长声音仿佛来自天际呼唤,又来自地幔深处的律动。幽灵般的呼台声结束后瞬间,排山倒海演奏出雄壮军乐《祖国进行曲》这种曲调上的编排反差之大,着实叫人震撼!
我们祖国多么辽阔广大
它有无数田野和森林
我们没有见过别的国家
可以这样自由地呼吸
……
俄罗斯文化确有过人之处,电台一支乐调就能使我牵魂动魄!
听BBC、美国之音说什么,记忆不深了,反正尽给社会主义抹黑,散布不可信的小道消息。最奇葩的是朝鲜国际广播电台,他让我第一次对世界的荒诞性有了亲身的体会。
比如早晨给你播放的节目,总长只有一个小时,但它几乎能用大半个小时,去歌唱他们的元帅。我想即便是圣人,有必要花那么多的时间,去为他歌唱么?不知道被歌唱的人,天天听着那样的声音烦不烦?
这样一个夜朗小国真是太奇怪了!某天早晨,我无意听到这样一段播音:“我们英勇的朝鲜人民,在伟大的元帅的带领下,种植马铃薯抵抗了美帝国主义的侵略。”我听了这段话忍俊不禁,山药蛋对抗原子弹,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那时卖花姑娘刚刚在国内上影过,朝鲜电台所有歌曲,外人听来几乎都与卖花姑娘,同一个曲调。刚听还很受用,但再好曲子也架不住时时唱天天唱,听多就犯腻。
马共、缅共、红色高棉电台,在输入革命思想影响下,一天到晚播送他们的解放军,是多么地威猛,解放祖国指日可待云云……当初半信半疑的话最终被食言,弄到今天三家的组织,销声匿迹得不知所踪。
有时好端端听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平白无故就会窜进台湾电台。很搞笑地说是开架飞机、开艘兵舰过去,能奖励黄金几千两、几万两。像我连脚踏车没有一部,奖励之类的话灌给我听,这不纯粹是瞎掰吗?(就算有我也不贸然易主,当亡命之徒去)。听是听了,讲出来是万万不敢的。
酷爱听收音机的我,老鼠跌嘞米囤里。70年代末期我进了江阴专营电器商店工作,这里连卖带修,各式各样的视听设备无所不有。改革开放初期,逢我电器商店工作时段,刚契合到改革开放后,中国文艺复兴高潮到来,也是有声读物的繁荣时期。广播小说《班主任》、《伤痕》《灵与肉》、《爬满青藤的木屋》……
上译厂的外国广播小说剧《项链》、《我的叔叔于勒》、《法尼娜.法尼尼》《最后一课》……还有上译厂电影录音剪辑《望乡》、《远山的呼唤》、《追捕》、《魂断蓝桥》、《流浪者》、《巴黎圣母院》、《尼罗河上的惨案》《简爱》《叶塞尼亚》等等……
通过声音,我耳熟了非常优秀译制演员,邱岳峰、毕克、尚华、乔榛、刘广宁、丁建华……他们可以说是群星荟萃。声音也叫我相识了一代巨星,栗原小卷、高仓健、山口百惠、山浦友和、费雯丽、纳尔吉司杜特……他们都叫我佩服得不行!
说起当时的电影译制片,对我影响深到什么程度?用铭心镂骨吧!直到现在,我一直用手机下载录音剪辑反复欣赏,所有都缘于这年代艺术珍品不可再复制。
当时的制作,可以说精雕细琢,不惜工本,不惜时间。十年功夫上海电影译制厂,一刻也没有懈怠过,他们译电影质量,精良到匪夷所思。配音演员、配音导演,夜以继日对每句台词、口形、人物口吻塑造反复打磨。
当文革结束以后,突然这么多的外国影片,一下子涌向市场,象饿极了的人一下子面前有了丰富的菜肴,对人的精神刺激是具大的,我也是其中一个。
还有一个先入主的印象,从此这些的经典的才艺术片子,深深扎根于我的心中。我一直耿耿于怀80年代初,那一批译制艺术品,它们是声音中的兵马俑,不可能再模仿,再模仿也不是那个味。我只能用反复听来怀念逝去的过往。
广博的电台声音,使我感受到别样新奇的文艺作品。栩栩如生人物塑造、对人性深刻描写、别具匠心的描写手法,人文精神褒扬包括音乐、朗读……这一切打破了多年来的文化禁锢,跨出呆板老套八个样板戏的怪圈,走出划时代一大步。
在此同时港台歌曲也大量涌入内地,听惯了革命歌曲的我,第一次收音机里听到邓丽君“月亮代表我的心”,第一次听见电声乐队配器,那个叫迷人醉心呀!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竟没想到歌还能这样唱法?后来才知道这叫气声唱法。
近30年我的职业生涯,一直是这样边做帐,边听收音机渡过的。以致到后来变异到没有伴音,帐也很难正常做下去。得益于收音机,无疑文化上的改革开放,对我灵魂冲击是巨大的,以致重塑了我的人格。
人老了越发收音机如影随形。宁可食无肉,勿可耳无音。我对收音机要求也提高了几个档次。先是模拟信号机,换成了数码信号机,再是传统收音机改成用手机听,比喻下载《喜马拉雅》《酷狗音乐》……等软件,利用无线蓝牙功放音响播放,那效果较之传统收音机无与伦比的!
好在失去了上影译制片,优秀广播剧,喜马拉雅填补了这个空缺,怀旧的译制电影录音剪辑、广播小说剧又捡了回来。
《喜马拉雅》《酷狗音乐》能听广播、相声、历史、影视、广播剧……有几十个专题频道。这些可以是在线听,也能下载听。可以床上听,也能路上听。自做了VIP会员,那内容多得就海量去了,总觉得时间不够。
收听形式、音质提高了,收听内容也越发较真起来。听人文类节目我所好这口。就这几年手机(收音机)带给我,除许许多多其他类节目外,尤爱好听百家讲坛、旧电影录音剪辑、“诺奖”、“矛盾文学奖”配乐有声小说。听声音已经成为我的一种生活方式。
从某个角度听,听有声比看电视更具冲击力感染力。比如前阵热播电视剧《人世间》。改编后仍受三维空间局限,很难还原于小说的原味。剧中要细腻反映人物,心理活动也无法表现,很大程度抑制小说內涵传递,束缚了观众的想象空间。
播音艺术家象,李野默、杨晨、张震、桑梓……他们的二度创作,配乐重新演绎,更强化了原汁原味基础上,对原著的忠于众凝炼。丰富的精神大餐,使我无法离开收音机。
很幸运小时候,在兄长影响诱导下,读过不少纸质的外国名著。这是我酷爱外国文学的启蒙时段。岁数小只追求故事刺激,不能体会到读本思想性及丰富的情感世界,故对书的内涵不甚了了。以后数十年很长时段,讨生活途中忽视了读书,直到有声读物繁荣,我又拾起久违的梦。
在所有的听播里,李野默演绎的《静静的顿河》对我影响最大,它对俄罗斯民族,波澜壮阔历史的描述、对顿河两岸风光民俗写真,深深地影响了我。主人公“葛利高里”人性的刻画,他徘徊于革命与反革命之间,他既是英雄又是受难者,笔调充满现实主义色彩与人性的思考,它影响到我终身性格定型。
不仅我一定程度上,莫言《红高粱》、路遥《平凡的世界》、陈忠实《白鹿原》,极度徘徊的人物设置,主人公的爱恨情仇,都能明显感到,或多或少受《静静的顿河》写作风格影响。总书记推荐必读书目,《静静的顿河》赫然其中。
没有哪部小说象《静静的顿河》,在冷战时期,受到东西方二大阵营的的肯定。小说极具文学性品味外,它触笔穿透了人类终极价值取向——承认尊重人性!褒扬追求人道!
我被《静静的顿河》深深感染之处,它用一种宽容态度,客观揭示了人性本质,通过精湛的艺术表述,被不同人种、信仰各异的人们所一致接受,这就是人类文明的根基。
在有声读物授听中,难免会带来困惑思考。大量早期日本电影录音剪辑,对故事人物的塑造,叙述,刻画得相当有人性、理性。能写出这样作品的民族,可在侵华战争中,制造出无数人道主义灾难。这就很难读懂,“大和民族”的双重人格。
英国哲学家培根曾经说过:“习惯是一种顽强而巨大的力量,他可以主宰人生”,听“声音”已经左右了我的人生。听无限!这是我的感触。近期光下载听《上图名人讲座》(上海图书馆)就有1320集之多,涉及内容有:政治、经济、宗教、文化、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仅占用了空间就有0.5个G。我已经有个单独40G听的手机“收音机”,专门下载或在线听有声,以致内容太多常常爆仓。
自机器诞生以来,为人类服务机器成千上万种,没有那种机器叫我象收音机那样痴迷和依赖。趟若哪天,这如影随行物件我不需要它,这世界也就不需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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