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观的船底里

 船底里

作者/刘卫星

船底里是一个村庄的名字,位于江阴和张家港的交界处,隶属于江阴。这个村坐落于凤凰山和香山之间,当地人称这两座山就像一只船,故得名“船底里”。凤凰山在村庄的西面,香山在村庄的东面,“船底里”往北就是一条通往张家港的东西向澄张公路。越过公路再往北就是长山,翻过长山就是气势磅礴的滚滚长江东逝水。






船底里山清水秀,一年四季葱葱茏茏,遥遥相望的两座山之间恍如世外桃源。特别是春天站在凤凰山远眺山下田园风光,阳光下金黄色的油菜花随风摇曳,配上绿油油的稻田,好一幅大自然美景,让人流连忘返心旷神怡……这里民风纯朴,村民憨厚。鸡鸣晨起,村落炊烟袅袅,白天村民田里劳作,孩童在田梗上嬉戏玩闹,日暮黄昏归家栖息,整个村庄宁静祥和。

我五姨婆家就生活在这村里,和所有的村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与世无争循规蹈矩的田园生活。

随着土地改革人民公社的建立,船底里成了山观公社东风大队的第十六生产队,从此村民们被称为公社社员,但村里人或者邻村人还是习惯称这里的人为船底里人。每天生产队长哨子一响,社员们热火朝天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新农村建设中。



1966年卫星地图

五姨婆当年从石牌街上嫁过来,她成了村子里少数几个识字的小媳妇,大队里让她担任妇女主任,她干得风生水起利利落落,得到了村民们的认可。未嫁前娘家在石牌街上,父亲是中医郎中,开一药铺,家里条件还算不错。她是家里最小的五妹,也是五个姐妹中长得最漂亮最能干的那个。嫁到船底里张家后成了村里最漂亮的小媳妇儿。

这个村的三分之二是张姓人家,估计祖上几代是同一老祖宗。在当时的村子里张姓人家算是各方面条件不错的人家,他们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姨公家兄弟三个,还有一姐,姨公是兄弟中的老二,为人宽厚善良,聪明能干,五姨婆嫁过来后如虎添翼,生了两儿一女,里里外外一把手,在勤俭持家艰苦奋斗的生活中人和家事兴,生活平淡而充实。

那时候城里父母双职工的家庭,生了孩子会把孩子托付给附近人家或亲戚家抚养到上幼儿园回来。我出生后父母就把我送到了船底里五姨婆家带了几年,每个月付给五姨婆家10元生活费再加几斤鸡蛋费。在五姨婆家我生活得很快乐,与村上的小伙伴们一起玩泥巴捉迷藏爬山,一起在田梗上撒欢,活脱脱一野孩子。

村庄南面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片桑树林,桑叶是副业队用来养蚕宝宝的,也是副业队的多种经营之一。每当桑葚结籽季节,小伙伴们就会钻进桑树林爬在树上采桑籽吃,那一粒粒红得发紫的桑葚实在诱人,个个吃到嘴唇黑紫才罢休。



到了上幼儿园大班的年龄,父母把我从船底里领回去,我不愿意回城,大人说,明年要上一年级了,今年必须回去上大班,只能极不情愿地回了城。

后来听院子里的老太太们当笑话告诉我,有一天睡到半夜我爬起来开门就要出去,好婆赶紧追出来问:“卫星啊,外面黑漆勃龙的,你出去干吗?”我说“我要回船底里”,好婆说:“这就是你的家啊”,我说:“这不是我的家,是你们的家,我的家在船底里,我要回去!”好婆说“你爸爸妈妈都在这里”,我说“我娘是五姨婆!”就这样哭着吵着要回船底里。后来爸妈答应我每年的寒暑假去船底里才算罢休。

父母没有食言,一到寒暑假,就让我背着书包带着寒暑假作业去五姨婆家,每逢这时,我高兴得心都要跳出来,做梦都笑出声来,又可以见到村里的小伙伴了,又可以和他们一起玩了。

一到船底里,村里的小伙伴就会嚷嚷着:“城里人来了!”问我还认识他们不?我把他们的名字都一一叫出来,他们开心得跳起来,然后我们就像一群脱缰的野马去野场上使劲地疯狂奔跑玩耍。接下来的日子就是跟村上的小伙伴们东家串到西家,爬树掏鸟窝,爬山摘果子,就差上房揭瓦。

记得凤凰山顶上有一棵几人合抱的老槐树,枝盛叶茂,远远的就能看到。老槐树的下面是一排副业队的平房,平房掩隐在树林中。每当跟着五姨婆跑亲戚回来,走了一大半路走不动了,五姨婆就会指着远处山顶上的那棵老槐树对我说:“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家了。”我一看到那棵大槐树就像见到胜利的曙光,浑身又来劲了,终于可以到船底里了。



每次寒暑假过来,最开心的是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爬凤凰山拔毛针摘糖球果果。那一根根毛针毛茸茸白净净,太阳照射下亮晶晶,拔下来吃在嘴里甜丝丝的。还有那一粒粒黄里透红的野果子,蓝莓那么大,船底里人称它为糖球果果,吃着甜甜脆脆的。

最甜润的要数蛇芒子,看上去像小小的桑葚,一咬一口鲜洁的甜汁,阳光下晶莹剔透十分诱人,也可能就是现在人们所说的蛇莓子,船底里人称它为蛇芒子。蛇芒子数量不多,偶尔能找到几棵,只要能找到,大家会眼睛放光。小伙伴告诉我采摘蛇芒子的时候要注意观察周围草丛里有没有蛇、黄蜂窝之类,要不然很容易被蛇咬到或被黄蜂蜇到,那就得不偿失了。因为蛇、黄蜂最喜欢吃这种果子,你动了它们的奶酪当然要跟你拼命了。

村西面的山坡上有一片竹林,也是属于副业队的,每年春笋出土的时候村民们就会陆陆续续地去挖笋(偷笋)。副业队有人看山,不允许村民挖笋。有几次我也跟着小伙伴们一起去挖笋,趁看山人离开之际,躲进竹林拼命寻找那尖尖细细的冒出寸把长的笋,这种笋很嫩。也有尖胖胖的,需要用镰刀挖一下。那种既紧张又兴奋的心突突跳,就怕被看山人抓到。

挖了大半篮子,有人瞄到看山人过来了一声呼喊,大家拎着篮子撒腿就跑,狂奔而去,反正我逃跑的速度一点也不输同龄伙伴。有人跌倒了赶紧爬起来再跑,撒落一地的笋也来不及捡了,只要不被看山人抓住就万幸了。

有一次大热天,小表舅和泉去副业队的山坡上偷了个西瓜,刚巧被几个副业队人看到,他们从山上追下来,和泉弃瓜而逃,追的人紧追不舍,逃的人慌张失措。和泉一直逃到村西的一条河边上,情急之下拔了根麦杆望嘴里一叼跳入河里,然后整个身体靠在河边的一撮芦苇丛里没入水下,麦杆伸出水面,就靠着衔在嘴里的麦杆呼吸。

副业队人看着他跳进河里,追到岸边喊话:“快起来吧!看你能憋多久?!”和泉躲在水下就是不出来,副业队人看他迟迟不冒出水面,怕闹出人命,撤回了。岸上人赶紧喊他出来,他稳稳的钻出水面终于躲过一劫。看热闹的人吓得胆战心惊。

村的东面也有一条河,河的东面住着两户人家,一户是河东好婆家,她儿子媳妇都在山观街上的厂里工作,俩孙子河东好婆带着。媳妇是上海下放来江阴农村的。那时候国家困难重重,号召城市里的青年人去新疆内蒙黑龙江支边,许多热血青年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奔赴边疆,甘洒热血写春秋。她媳妇上海人,在船底里有远房亲戚,国家政策也允许年轻人下放回乡,人各有志,来船底里也是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另一户是河东孃孃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叫她孃孃,又不是亲戚,反正跟着别人叫呗。孃孃本人长得小巧玲珑,说话快人快语,看上去也是个精明能干之人。孃孃的儿子瑞华是生产队的会计兼赤脚医生,人瘦瘦的个子不高。孃孃的一个孙子和俩孙女也长得小巧巧细结结,有种像种。

河东好婆家的小孙子叫什么名字不记得了,只知道他们家姓李,河东好婆喊他小宝,小宝6、7岁的样子,长得白白净净,眼睛大大的十分招人喜爱,村里人都说他长得像城里人,也难怪他妈妈是上海人嘛。

一天,小宝一个人拿着小虾篓走到河边玩水,可能是要去捉虾吧,一不小心掉河里淹死了,小虾篓漂在河面上。等大人们发现,人已在水面上浮着。父母伤心欲绝,河东好婆更是呛天呼地哭得撕心裂肺几度昏厥,村上人也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劝的劝,招呼的招呼,为小孙子感到惋惜,一条鲜活的生命瞬间就没了。

后来他家人为小孙子买了口小棺材,又买了个小虾篓,虾篓的颈部系了一条红布带,就放在小孙子的身旁一起下葬。事后我问五姨婆,棺材里为什么要放系着红布条小虾篓?五姨婆说李小宝就是拿着虾篓去河边的,他是被河落鬼拖下水的,而且还被河落鬼抠了肛门。出事后他家人帮小宝换衣服裤子时发现小宝脱了一段肛门,所以给小宝下葬时特意买了个虾篓,让他在那边罩住河落鬼,这鬼就不会出来害人了。

山里人都迷信,深信河里有河落鬼会抓人落水,特别是小孩。长大后才知道其实是人溺死后肠子里的腐气冲击到肛门使其脱肛。五姨婆反复提醒我们不要去河边玩,不要去洗冷浴,遇到河落鬼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自然也不会随便跑河滩了。

村东面的香山比西面的凤凰山高大陡峭,连绵伸展起码敌三个凤凰山,山的东面就是现在的张家港,过去叫后塍。香山我们一般是不会去爬的,村里的大人们也不愿意让小孩去爬香山,很危险,大人往往会吓唬小孩:“香山上有狼出没,要吃小孩的。”山上究竟有没有狼?谁也没见过,看来是用狼来吓唬小孩的,但是看着山上那一片片茂密的森林陡峭的岩壁还是吓丝丝的不敢去爬。



2005年卫星地图

现在的香山除了北面一片山林属于江阴的地盘,其它山体基本上属于张家港了,张家港从经济效益出发,在香山上修建了一个香山公园,开辟了一个4A级的旅游胜地。除了原有的景点和一大片松杉及翠绿的竹林外,山的东坡又种上了一片樱花树,开花时节漫山粉色霎时美丽。

山顶上有座高高的聆风塔,八面九层,据说塔高60多米。从船底里看望香山,这琼楼玉宇般的聆风塔成了香山的点睛之塔。山南坡是一大片梅花园和桃花岭,梅花桃花相映成辉。花开季节,花儿倒影在镜湖中,犹如一幅美丽色彩斑斓的画面展现在人们眼前,那真是人间仙境美不胜收……

童年那阴森森诡异异的香山记忆被如今满山的梅花桃花所取代,绵绵香山层林尽染,粗狂而不失秀丽,雄伟而不乏典雅,让人们领悟了它的历史神韵。

童年的记忆里,从香山的山坡由上而下有一条狭长的水渠一直通到对面的凤凰山坡,船底里人称这条水渠为洋龙沟,其实这是一条电力灌溉水渠。平时没有水,到开闸放水的时候水哗啦啦的卷着浪花流下来灌溉着一片片稻田。原以为这水是从香山上流下来的,后来才明白这水来自香山脚下的一座大水库里。

每当开闸放水的消息传来,小伙伴们开心得跳起来,一起去洋龙沟玩水。洋龙沟的水清澈透明,有时候还有小鱼冲过来,蹲在水渠里,清澈的水从身上淌过,凉凉爽爽的,看着清水灌溉着一亩亩稻田,阳光下闪闪发亮,小伙伴们在水渠里玩得不亦乐乎。

在电力灌溉之前,只知道每年的灌溉要靠人力才能完成,每个村庄都有木制水车,船底里也一样,那就是由几个人一起站在水车的木头架上,像跑步机那样不停地踩木脚桩置来带动水车把水从河里抽到田里进行灌溉。我也去尝试过踩水车,这活儿看着容易,踩起来就难了,踩两下就跟不上节奏了,只能吊在横杠上。而且一定要几个人配合好,否则无论如何你也踩不到点上。

船底里的人力车水一般都是由几个男性壮劳力上水车,特别是大热天,远远的看见水车上站着白晃晃的几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连条短裤都不穿,一边车水,一边喊着山歌号子,那车水的声音听上去还真是跟山歌号子踩在了一个节奏上。电力灌溉后,终于把劳动力解放出来,村民们再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有一首歌:“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农忙过后,村子旁的野场上堆满了一垛垛的谷堆(已经去掉了谷子的稻草堆),虽然没有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大人们讲那过去的事情,小伙伴们照样在稻草堆里玩得不亦乐乎,躲猫猫,官兵捉强盗,跑得满头大汗,一直玩到家里人满场上喊:“谁谁谁,回来吃晚饭了!”小伙伴们才陆陆续续意犹未尽地回家去,想着明天还去钻谷堆玩。

船底里人屋前墙后都是自留地,素菜瓜果自种自给丰衣足食,吃不完的就拿到山外的集市上去卖,然后换回油盐酱醋。

吃鱼到河里钓,螺蛳去河滩摸。一些小荤的黄鳝泥鳅,晚上就用竹编的虾篓放在有水的稻田里,等着黄鳝泥鳅虾之类的东西钻进去,明天一早起来去田里收虾篓,稳妥妥地十有八九有收获,成了餐桌上一道诱人的美味。最开心的是大热天赤着双脚去稻田里摸田螺,一只只大田螺,20只左右就可以烧一大碗,挑出的肉鲜美饱满,一口一只十分过隐。《田螺姑娘》的故事大概就是那时候听大人们讲到的。



如果偶尔想吃顿猪肉,那就得走出山外绕过几个村庄到山观街上才能买到肉,那要走好长一段路。当然也可以抄近路,那就是从凤凰山的半山腰翻过去,好在凤凰山不是太高,大概百把米左右,翻过山不太远就到山观街上了。

说起吃猪肉,这山村还有一个习惯,每年的年底副业队会杀两只猪来犒劳辛苦了一年的村民,改善一下生活。杀猪的时候先用一根钢钎从猪的肛门口捅进去,猪哇哇大叫,很是吓人,至今也没弄明白为什么要捅猪肛门?也有人说是为了方便除去猪身上的毛。我们一群小孩在边上看杀猪,要看又不敢看,很血性的。

杀完猪洗净剁块,然后放入村西弄堂口的一只大铁锅里红烧,当肉快要熟的时候,那香味飘满整个村庄,大家欢欣鼓舞,等待着聚餐。

平时这只大铁锅不常用,逢年过节婚嫁娶媳才会派上用场,再就是冬天洗澡,备好柴火,整个儿村子一家一家轮流着在这口大铁锅里烧火洗澡。锅里面放上两块圆木板,一块垫脚,一块坐着,以免烫着。那洗澡水总是要洗到很浑浊,从身上搓下的老掯在浑浊的澡水中翻滚,才会再换一锅水接着洗。

村里人很纯朴,我在那里过年的时候,每次都让我第一个洗,他们说:“城里人爱干净,白白净净的皮肤,应该第一个洗。”我也不客气,第一个洗了。说句实话,如果不是干净的水,我还真不愿意在大铁锅里洗呢。后来想想也可能是五姨婆跟村上人打过招呼,村里人也愿意让我先洗,从心底里感谢他们,喜欢他们。

红烧肉在大铁锅里翻滚,阵阵香味诱起人们的食欲。开饭时间,村长让每家每户带一个大碗,大家围着桌子喝酒吃肉,酒足饭饱后,每家可以分到一大碗红烧肉带回去过年吃。聚餐时每个人都吃到了香喷喷的肉,所以分到的这碗肉拿回家基本上就不动它了,放在新年里吃,而且不是自家人吃,用船底里人的话说这碗肉是用来省金待客的。

基本上每家每户都是这样的思路,新年里,这碗红烧肉的作用可大了。年初一,船底里人不跑亲戚的,年初二开始有出去走亲戚的,有亲戚来家里的。家里来了亲戚,这碗红烧肉就是桌上的主角了,勤快的主妇们再配上些小荤小素鸡鸭鱼肉豆制品,再炒上几个蔬菜,都是自留地上种的,地新鲜,摆上了满满的一桌招待客人。

喝酒用餐时,客人一般都知道猪肉很贵,就这样,这碗肉端进端出从年初二吃到正月半,经过多次的反复加热,剩下的几块肉都发黑了,正月十五后确定没有亲戚来了,才舍得把剩下的黑肉像嚼牛肉干一样的嚼完。这碗红烧肉也就出色地完成了它的使命。

我们这辈人都经历过六七十年代的艰难岁月。物质匮乏,生活艰辛,城市计划经济,节衣缩食。农村更是艰难困苦,举步维艰,往往一个钱要扳着两份用。村上有一闺蜜建英跟我同岁,她哥姐好几个,她排行老幺,家里经济条件一般般。

一天,我们几个小伙伴约好了一起去山观街上逛集市。到了百货商店,建英看上了一双白色的卡普龙丝袜,她说家里有一双黑色的浅口搭攀鞋,穿上这丝袜,黑鞋配白袜一定很漂亮。她想买,我们也怂恿她买下来,她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零花钱刚好够买。

回家后她娘见她买了这双丝袜,立马发飙了,劈头盖脸骂了她一通:“败家的货,这么贵的丝袜你也买啊?” 我们在一旁也不敢吱声,我心想不就是一双袜子吗,至于骂成这样啊。那时候化纤丝袜不多见,价格比棉纱袜贵。大多数农村家庭一双棉袜穿破了,大人会重新做一双厚袜底缝上继续穿,要到逢年过节才舍得买双新的。建英买了这双丝袜,被她妈骂进骂出,足足骂了三天,并规定她这双袜子要过年走亲戚才能穿,平时不能穿。

可怜的建英只能把丝袜放进抽屉里,过一阵拿出来看看,用手轻轻摸摸。她盼星星盼月亮,盼过了夏天盼秋天,好不容易迎来了冬天过新年,那个春节她终于穿上了白丝袜走亲戚去了。

那时候农村的夏天是不穿袜子的,至多穿个塑料凉鞋,大多数时候都是赤着双脚走在田梗上。春秋天穿草鞋(用稻草编的),也不用穿袜子。

到了冬天,家家户户开始摘河边的芦花回去做芦花靴,人脚一双,还别说特别暖和,那怕是不穿袜子直接赤着脚穿在里面也暖和。我五姨公特别能干,他给全家每人做一双芦花靴,又给城里我父母他们每人做上一双,冬天穿了,脚上不生冻疮。



五姨公不仅会做芦花靴,编草鞋,搓绳子,还会用稻草编焐锅,冬天烧好的菜放焐锅,吃的时候拿出来跟刚烧好的一样热。我们家到现在还有一只五姨公当年编织的稻草焐锅呢,虽然现在每家每户都用了电焐锅。



文革时期,山观公社东风大队组织文艺宣传队,到各个生产队抽调年轻漂亮姑娘帅气小伙排练节目,然后去每个生产队宣传演出。船底里也在生产队的野场上搭了个临时舞台,供宣传队演出。演出那天,不光是船底里人还有邻村的村民像赶集似的都赶来观看,大人小孩都心潮澎湃看热闹看戏一样。

舞台上化了妆的姑娘小伙穿了统一泛白的黄军装,或者是白衬衫蓝裤子,胸别主席像,手拿语录本,欢快活泼地唱着跳着,青春活力充满朝气。还别说这些平时生产队的壮劳力好把式,在舞台上同样一个个跳得有模有样有板有眼,激情四射,一样的出彩一样的动人!

随着文革的深入,学校开始停课,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造反有理。我母亲当时是一小学的校长,自然被列为当权派而受到冲击。有一天她回到家里联系了乡下的五姨婆,要五姨婆来城里把我和妹妹接到船底里去,以免我们在她身边受到惊吓。

第二天,五姨婆叫她的大儿子桂泉挑着扒柴篮来接我们了,我们叫桂泉为大娘舅。我和妹妹一边一个坐在大娘舅挑的扒柴篮里出发了,路上我和妹妹在挑篮里坐着坐着就睡着了,等我们醒来已经到了船底里。见到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我开心得如鱼得水。

妹妹是第一次来船底里,住了没几天就就吵着要回家,大娘舅见状就吓唬她说:你别吵着回去,现在城里有“五湖四海”,抓到人就打!我们大人都不敢去城里呢。妹妹果然被吓住了,也不敢吵着回家了。不久表妹小颖也来到了五姨婆家,小颖跟我妹一样大,俩个人正好一起玩耍,这下妹妹再也不想着回家了。

一天,俩个小的一人拿了把镰刀跑到隔壁邻居家的自留地上,把邻居家种的向日葵盘统统给砍了下来,这向日葵盘已经结籽,这下闯了大祸。邻居家的女主人一看气得要命,急忙告状给五姨婆:“你家的城里小亲眷干坏事了,把我家的向日葵盘都给砍下来了,今年盘里的瓜子粒粒饱满,这下好了,颗粒无收!” 俩小妹吓得躲进门角落里。五姨婆跑去一看,也傻眼了。连忙向邻居陪不是,赶紧回家把自己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大半篮子鸡蛋拿去赔给了人家。

五姨婆耐心好,脾气和善,喜欢我们这些孩子,所以也没有责怪俩个小妹,只是和颜悦色的对她俩说:种在地里的东西不能随便去破坏掉,等它们长成熟了就成了我们有用的东西。俩小的也知道自己做了错事,蹲在家里好几天不敢出门,隔壁邻居还以为她俩被送回城里了,问我:“你俩个妹妹回城啦?” 我说,没有啊,在屋里反省呢。

春节前,家家户户都炒了瓜子花生,准备过年。五姨婆知道隔壁邻居家今年没有瓜子吃了,就把自己家的瓜子分了一半给隔壁邻居,弥补了邻居家的损失。

文革破旧立新,也改变了农村许多的旧风俗。五姨婆的女儿桂芬到了婚嫁年龄,有媒婆过来说媒联姻本公社的李家埠上的一户人家。双方见面感觉不错,家庭条件都相匹配,选一个好日子准备出嫁。以前,船底里的娶嫁都是用轿子抬新娘子的,媳妇坐着轿子进门,女儿坐着轿子出嫁。现在移风易俗,直接靠双脚走路娶过来嫁出去。

桂芬出嫁那天正是正月初三,她穿着大红的蚕丝织锦缎棉袄,驼绒里子,闪闪的头饰在阳光下更是耀眼,淡淡的口红,脸上略施胭脂黛粉。虽然桂芬平时看上去相貌平平,但此时此刻正是她人生中最美丽的时光,眉清目秀,盈盈秋水,顾盼流连,正是村民眼中的美新娘。




婚嫁当天,走在新娘前面的是新郎家的迎亲队伍,吹着洋喇叭,霎时热闹。跟在新娘后面的是穿着花花绿绿的年轻姑娘们的送亲队伍,再后面是一长排挑着嫁妆的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孩子们尾随着看热闹,直到队伍远去才怏怏而归。

婚庆队伍在乡村的小路上延绵数里,如一条绚丽的彩带镶嵌在塬野上,经过别的村庄,人们纷纷驻足行注目礼,看看漂亮的新娘新郎,看看新娘的嫁妆有多少?然后目送着远去的新娘新郎。这就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江阴乡村的结婚新风尚。

正当我们在船底里疯玩的时候,有通知过来说学校开始复课闹革命,要学生们返校上课。大娘舅又把我们送回城,路上妹妹问大娘舅:“五湖四海”还在不在城里啊?大娘舅回答说:“五湖四海”又来乡下了!看来妹妹对“五湖四海”还是心有余悸的。小颖问:“五湖四海”是什么呀?妹妹说:是打人的强盗!

五姨婆的大儿子桂泉,我们的大表舅,先是在山观农具厂工作,他的师傅徐厂长后来成了他的岳父。他岳父家有三儿二女,徐厂长看桂泉为人踏实稳重,工作认真,悟性极好,人也帅气,就将大女儿徐士英许配给了张桂泉。

我曾见证过他俩的恋爱,徐士英聪明能干,高中毕业。那时候的高中生算得上是堂堂的知识分子。所以当徐士英嫁到船底里后,公社党委任命徐士英为东风大队的妇女主任。她上任后不负众望,积极配合大队干部把各生产队的集体化建设搞得轰轰烈烈风生水起,初见成效。

张桂泉则在农具厂岳父的熏陶下工作各方面表现出色,再加上他自身的聪明才智及不懈的努力,不久被调任山观棉织厂担任党支部书记兼厂长,几十年如一日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做事,规规矩矩做人,获得了“五一”劳动模范的光荣称号。

记忆中印象深刻的是徐士英的妹妹特别漂亮,长得像电影《英雄儿女》里的女主角王芳,大眼睛圆圆的,看起人来眼睛扑闪扑闪的,让人赏心悦目,性格又好,见人总是笑嘻嘻,唱起歌来桑子清脆响亮,后来不知是谁家的姑爷有福气娶上了“王芳”。



如今站在香山顶上,极目远望对面的凤凰山,树林还是那片树林,山早已不是当初连绵起伏绿树成荫的山林,它已经被乡镇建设开垦成了半座山,山顶上那棵集指路、地标、风向于一体的老槐树,船底里人视它为坚韧不拔的精神象征,如今随着半座山的消失而消逝,曾一度让船底里人魂不守舍怅然若失……

曾经的老槐树让船底里人引以为傲,是祥瑞平安的象征。特别是农忙季节,地里干活的年轻人,累了,抬头望山顶,见到老槐树,他们会情不自禁的来一曲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沙家浜》: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挺然屹立傲苍穹,
八千里风暴吹不倒,
九千个雷霆也难轰。
烈日喷炎晒不死,
严寒冰雪郁郁葱葱。
……

老槐树历尽磨难,伤痕累累,瘢迹重重,还是那样蓬勃旺盛倔强峥嵘,更是鼓舞了年轻人的劳动干劲,激发了年轻人旺盛的斗志。船底里人吃苦耐劳艰苦奋斗勇于奋进的精神源泉正是来源于那棵恰似泰山青松的老槐树,它曾激励过船底里人在缺衣少食,物质匮乏的年代里克服困难与天斗与地斗,走过坎坷,渡过难关,斗出了一个新天地,走向共同富裕的道路。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城镇建设规划渗透到各乡镇,原来的生产队村庄开始大规模搬迁,土地实行统一管理,农民城市化。船底里也不例外,政府给每个农民分发了生活保障卡,被集体安置到山观镇周边那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里。没有了土地,没有了自留地,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城镇居民。

这种变化对于农村的年轻人来说无所谓,原本大多数年轻人都在外面的城市打工挣钱,他们早已脱离了土地,而且他们向往城市生活,这种大迁移正合他们的心愿。但对于农村的留守老人来说,那是种对乡土之情的恋恋不舍,他们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片美丽富饶熟悉的土地上,粮食是自己产的,蔬菜是自己种的,青山绿水就是他们的金库银库。如今的大规模迁移让他们怅然若失。

纯朴的农民理解党的改革政策,时代总是要前进的,心里纵然有太多的不舍、遗憾、无奈和怀念,但还是欣然接受政府对他们的安排。

如今的船底里已不复存在,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只是村庄已经荡然无存,“船底里”这个名字也随着村庄的消失而彻底的从江阴这块版图上抹去。或许历史会逐渐淡忘这里曾经有个小小的村落,这里的人们从古到今循规蹈矩,他们经历了跌宕起伏,历尽艰辛,排除万难坚定不移的走到今天改革开放的时代中。

沧海桑田,那个曾经喧嚣的村庄,村民们的喜怒哀乐永远的刻在了这片土地上,凤凰山上的那棵老槐树,永远的留在了每个船底里人的记忆深处。相信船底里人不管走到哪里,镌刻在骨子里的刚毅果敢,流淌在血液里的坚韧不拔将代代相传。

.
.
.
END

评论

此博客中的热门博文

稍等...铃芽之旅▷完整版本(2023-TW/ZH) Suzume [1080P]高清电影

Telegram的隐私保护指南,和信息搜索工具

免费短信接码平台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