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墅桥的燕诒堂

作者/陶京嘉

消失的老屋，有个雅致的名称，“燕诒堂”。厅堂正中挂着的匾额上，写有道光某某年字样（即公元1820年左右），距今将近200年。

“燕诒”，出自《诗经•大雅》：“诒厥孙谋，以燕翼之”。建造此屋的老祖宗，是位进士，取此名，意谓使子孙后代安吉也。其后也出了几位秀才之类。

在老家小镇，江阴苏墅桥，它又被人称之为“新厅”。据长辈说，前后五进，共有房屋百多间。布局为：临街为前厅五间，连东西厢房各两间，还有侧厢房各两，中有大天井，接着有围墙。穿过围墙拱型门洞，便是大花园。在花园东西两侧有包房数间中卧间两。正对面便是高大的正厅，厅后有走廊与后堂，东西各两间卧室及诸群房相连，长走廊延伸到屋后小河边。

在我小时的记忆中，虽格局未变，前临街道，后有小河后苑泾，但中间有一部分房屋，太平天国期间被毁，和原先的花园共同变成了菜园，因此，只剩四进，东面一部分已是人家的，只剩30多间了。

说到长廊，也算是此新厅的特色，我小时候还在。从西至东，是五间中厅加两间厢房后，此段长约25米，仅靠厅堂屏门及后堂前院墙门透光。到厨房前折弯，由南至北到后门，此段长约30米，有屋顶三个小天窗及杂物间前小天井透亮。由于其狭长（宽仅1米多），光线幽暗，大白天，大人都不敢单独行走，惶论小朋友了。

                  

这个家族，人丁不旺，至父辈，只有两个支系。他们那个支，也只有两户，且一户全在外地。轮到我，三代单传。偌大的房屋，除临街五间租给人家，其余只有妈、姐和我居住。每每走过阴森森的长廊，老是提心吊胆，怕不知哪里会窜出只老鼠来。夜晚，照例不敢乱走，煤油灯下，稍稍做些作业，就早早上床，看着妈妈坐在床沿做针线，也不知妈妈她何时钻进被窝的。

菜园则是我最爱去的地方，靠东围墙下，爬满了何首乌藤蔓，瓦砾堆中，有一棵水桶粗的老黄杨树，树旁还有几株芍药花。约有五、六分地的菜园内，妈妈精细地照料着土豆、西红柿、黄瓜、大蒜、韭菜、青菜等等。那里还用荆树条作篱，圈养着几只老母鸡。我人小，力气活干不了，放学回家，除草、编插篱笆、驱赶淘气的小鸡，还是能帮上忙的。

也有惹妈生气的事，那就是带同学到围墙脚，翻瓦砾、捉蟋蟀。有一次惊动了墙边冬青树上的马蜂，把我们几个发小追得直狼狈窜逃，我还被叮上一口，发热肿痛了好几天。  

           

屋与屋之间有四个称之谓天井的狭小空间。其中一个位于卧室与厅堂间，原生长一棵高达15米左右一人合抱的桂花树，硕大的树冠几乎遮盖了前后两处房顶，中秋花开时小半个镇上都能闻到。妈在树下铺了草席，用竹杆敲打花蕊，我跟着跳进天井，用扫把归集落花，能收集两三畚箕呢，照例，大部送给左邻右舍。

可惜的是树大招风，夏季时，风刮树动，树动房摇。怕树倒崩塌房屋，1955年左右，妈请人将此树从上至下一段段锯了。

过些时光，原来被大树压迫的天竺，可扬眉吐气啦，不几年它就成了小天井的主角。奇怪的是，天井里还生长着一种不知名的阔叶小草，还有那在梅雨季里爬出来，吸附在青黑的墙壁上，类似钉螺的小生命——壁螺。

看这两种生物，貌不惊人，但附近有个不是郎中的老人常来采集。据老人家说，是和冰片等合药成膏药贴，不用开刀，外敷拔毒，能冶疔痈、疽,疖、疥等。那次我被马蜂刺了，就用上此药，效果还是蛮显著的。

    
老屋也不是永远这般宁静，在长辈的口述中，"长毛"即太平天国马队曾驻扎过。厅堂地上五花八门破裂的方砖，就是被马蹄踏碎的。还有厅前那变成菜园地方的房屋，据说也毁于长毛。土改时，五间中厅屋曾是农会和民兵审理犯人的公堂，后来，好一阵还作为扫除文盲的教室。只不过在我读小学四年级前，却一直保持着静谧和阴冷。

让妈妈兴奋的，只有1958年，办公共食堂那会，吃饭不要钱，食堂就办在我家的大厨房间内，厅堂就是用餐之所。人来人往喧闹，锅碗瓢盆交响。好景不长，三年灾荒，食堂停办，人人饿得面黄肌瘦，妈妈就靠了宝贵的菜园度过了难关。而我和姐姐那时寄宿在离家七八里的梁丰中学里，虽说不上营养，但也不至于饿倒。时时盼望着周末，能回家吃些菜园内自家种的胡罗卜、红薯等，充实一下肚皮。

老屋西部系老祖遗下的另一支居住，其中一家人，在外地谋生，就在那饥荒年间，他们名下的两间半房，以250市斤胡萝卜卖给异姓人家，临街的五间，也共同以180元钱卖给了原租户。     

      
有人说，人算不如天算，有点道理。那位进士出身，取屋舍为"燕诒"的老祖，没想到，清末民初社会，如此剧烈动荡，焉能泽被后代。到我祖父那辈，虽已家道中落，但天资聪慧，十几岁就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秀才"，写得一手好字，做了个为三斗米折腰的私塾先生。

不知哪里来的热血，居然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闹起革命来，把燕诒堂作为地下联络站。1926年加入共产党，1927年参加澄东农民暴动，去无锡购枪时被抓，关了好几年。该老实点吧，放出来不久又参与配合新四军的地下活动。1942年，被新桥一恶霸密告日本鬼子。大约是儒生经典，"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年只四十几，就被日寇活埋在华墅东郊一小庙或祠堂前。

我很难想象，这个愤青书生，当时是具有何等的信念坚贞，不惜抛妻舍子，以身殉国。至今，我仍没忘忆，他写在卧房板壁上的那句墨迹："还我大汉河山"。                        

我还想说，天算还不及人算。大跃进那年头，大兴水利，要做木火车；大炼钢铁，还要燃料，我家老屋里的板壁、排门，房屋附梁等，就被人家看中派上用场，这让整个老屋瘦身了不少。

还有1962年，我考上了南菁高中，家里实在无力供读，妈妈拗不过我的哭求，把原先的厨房、柴屋等三小间卖给高姓人家，到手200元左右，供我上学。至此，这老屋属于我家的只有十余间了。

    

谁又知道，文革的浩劫不久会降临老屋。先是破四旧，一些古籍图画等不翼而飞，后是抄家，手饰古董等随之洇灭，再后就是将我妈和姐扫地出门，准备拆房掘地。姐姐连夜步行30公里到县城，上访至军管会，房屋被拆了一部分，停了，幸得以保留6间。但是原本高耸的屋脊瘦身了，两层屋檐变一层；大青石台阶没了，高门槛连同花窗式门不见了。

据说是因我有个在台湾当空军的爸，当时是被重点关照的人家。我妈呢，因为没再嫁人，被造反派说成是盼望丈夫回来，就是盼蒋该死反攻大陆云云。跪三角石，吊打关牛棚，不堪凌辱，曾逼得投河无杀，被救起，从此落下一身毛病，又无钱看病。其时，我下乡插队在吴县，妈托人捎信，不要回家。

待过了1966年的冬，风声稍平时我才回去。人说，家徒四壁，我看到的，连墙壁也没全，推倒不少，还未来得及补上，用草席挡着；屋面开了几个大天窗，倒是透气通亮了不少；卧室厢房的地板都拆了，只留几条砖梁；那块"燕诒堂"匾没了，园子里黄杨树，也被人顺手牵羊去矣；老式大床没了，只用木板棕棚搁在凳上充数，连那灶台，也被毁一半。

上拆屋脊屋梁，下掘地三尺，据说是想挖点宝贝，也不知他们当初如愿否。以后，可怜的妈妈苦撑了几年，撒手西归。这个出身敦煌的大家闺秀，1945年10月，我出生才三个月，当时才二十一岁的她，拖着我姐弟俩到了江南，这个我爸的老家。没几天，我爸就抛下我们，回国民党部队去了，从此杳无音讯，直到1962年秋尽，县人武部同志，陪福建前线司令部人来访，才知其去了台湾。

这三十几年间，妈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一个西北女子，在江南乡下，除了举目无亲语言欠通，生活无助度日如年外，还遭受如此文革磨难，身心俱瘁，郁郁终年，死时仅五十出头。呜呼，"燕已飞，诒不再"，老屋也走到了气数将尽的阶段。

      
八十年代初，老爸回家乡，还有那上过黄埔的大姑丈，也从台湾来了。其时，两岸尚未开通，他俩经由香港中旅安排秘访家乡，故省、地、市、县，好一番隆重接待。面对如此颓败的老屋，有政府领导指示要协助重修。

怎么修复？原先菜园，人家在那地上巳盖了新房，东侧西邻都有人家建了楼房，就是房后临河地，也有部分被人家占领。这破败不堪的两进6间房，尤如洼底之鱼，瑟瑟地等死。还真服了我那老爸，当着政府官员，大言不惭地婉谢好意，"自个来重整家业"，可又迟迟未付之行动。

风雨飘渺中，老屋又空关了几年，到九十年代初，我再一次去看它时，窗棂上斜挂着扁担长的蛇蜕，屋内长出的小树居然冒出了屋顶，只有那天井中的一丛天竺，还依旧郁郁葱葱，枝条上挂满的小红果竟也无人摘折。

1998年当地领导到苏州，与我商议，说要利用此宅基及后面的一空地盖个小型菜场，补贴我1.5万元，我实在不想再看这伤心之老屋，就同意了。末了，领导还说，如果你们要想盖房可以提供宅基地。至此，老屋彻彻底底毁了，"燕诒堂" 完完全全没了。

别了老屋，别了燕诒。从此我再也没回去这个苏墅小镇。                                          

---

后记 : 

我是陶氏二十一世孙，名京嘉，现住苏州。上文写于十几年前，我刚退休那会，曾发表在我qq空间上。

去年江阴陶氏修谱，陶中房人，原本族十七世孙，生发公，将光绪年间谱，辗转藏匿，得以在乱世中幸存。其孙建益， 慷慨献出。此谱中，有我先祖十六世建造"燕诒堂" 纪录。现摘录如下: 

兆堃，太学生字柱臣，娶赵氏，副陆氏。公生于乾隆三十七年，卒于道光八年。陆氏生于嘉庆二年，卒于道光二十一年。陆儒人与公合兆公，诚朴无华，实事求是，持躬涉世，一秉谦和。念祖遗宅不甚宽敞，于老墙门东，构造新厅。经营谋画辛苦，备尝落成时，即名之曰"燕诒堂"，上光先烈，下裕后昆，足见法良意美矣。                                

陆儒人侍公勤慎小心，深谙大体。其时赵氏身弱多病，未久谢世。陆儒人却秉公命，主持家政，精明和厚，上下无闲言。内而教子成名书香远绍，外而督工建造。次第落成，一身备历艰辛，以致积劳成疾，享寿不永。而其妇德母仪有足，增家乘光，为闾里法者。儒人诚不朽云。

.

.

.

END